【周温】寸寸
白发温
前文：岁岁
越老越顽劣，这话用在温客行身上是一点错处没有，只不过他样貌出挑，六合神功大成后天天蹲在雪原里，自带着清冷的气息，笑起来更像是冰棱上结出的琉璃花，光照上去，着实炫目。
别说阿绣了，连她那个胆小如鼠的兄长也被一并收买，揣着他给的一小截鹿角，整日傻笑。
山脚下猎户搭的木屋大多破败了，阿绣引着他们往前去，又绕过一圈松垮垮的篱笆。两个孩子一面走一面拿脚踢开堆积的雪层，被这片白茫覆盖，地上究竟有些什么也难以判断。阿绣连踩了两段树枝，动静还挺大。
门扉骤然被推开，一个脸色青白的瘦削妇人探出头来，双手紧紧拽着门框，眼眸死死盯着阿绣两人，“阿雀，阿绣！你们怎么才回来！”
“阿娘！”两个小崽子朝她飞奔而去，到了妇人身前却急急刹住。
妇人垂泪不语，只将两个孩子抱进怀里。
“阿娘，我们找到药了！”阿雀从怀里将布包掏出来，脸上的喜色遮挡不住。
妇人闻言却哭得更是凄惨，她前脚死了丈夫，后脚自己又哀伤过度染了重疾，一双儿女为了给自己治病四处求人，可年纪小难免被骗，此番信了个疯子的鬼话，两人更是直接跑进了雪山，还以为得去地下一家团圆。
小孩子不懂母亲的悲伤，只是懵懂地被带着一起干嚎，倒是嚷得叫人头疼。
温客行忍不住按了下额角，他大概是安静久了，听这点声响就觉得有些难受。周子舒看着他的动作，随机抬手捂住了他的耳朵，神情自然，丝毫不觉得此举有多失礼。
本就体虚气弱，此番情绪波动，妇人哭了一阵便昏厥过去，吓得两个孩子手足无措。
若他们没跟来，只将两个小崽子送到山下，也许今日过后，这家人就都没了。温客行悄然叹了口气，坐在床边给那位妇人把了脉。
“大哥哥，我阿娘会好吗？”阿绣蹲在边上，小声询问。
小姑娘眼中满是希冀，似乎对他无理由的全然信任，温客行抬手揉了下她散了一半的发髻，“当然会好，你们不是找到药了吗？”
阿绣听他这样说，立马咧出了一排牙齿。
鹿角不对此症，温客行不知道两个孩子从哪儿弄来的偏方，跟阿絮吩咐了几句，又刻意将他们支开，亲自给妇人施了针。
两人都在忙活，哪知道两个小东西正背地里议论着他们。
“那么多大夫都没治好阿娘，他们行吗？”阿雀有些忐忑，其实关于鹿角，他也不似妹妹那样笃信。
“当然可以了！”阿绣让兄长低头附耳过来，“大哥哥是神仙，一定有办法将阿娘治好的。”
阿雀听了妹妹的话，顿时表情扭曲了一下。
“你看啊，他们会飞，不怕冷，长得特别特别好看，既然不是妖精，那就只能是神仙了！”阿绣一脸自得。
好在温客行也没让她失望。
“本就不是什么大病，乡野之人没见识罢了。”
老温说话十足的不客气，周子舒却也没拦着，大概是年岁长了，心气也不一样了，以往总要想着师父的教诲，凡事喜欢跟君子圣人德行挂钩，如今却随意不少。
“多谢两位公子。”妇人这些日子已经千恩万谢过多次，此时又是要屈膝下跪，温客行不愿受此大礼，干脆拉上阿絮直接跑路。
“阿娘，大哥哥飞走了！”阿绣在一旁看得心神向往，略有几分不舍地开口，“我以后还能再碰上他们吗？”
妇人揉了揉阿绣的脑袋，“也许遇不到了吧。”
“阿絮，我累了。”温客行哼哼两声，打定了主意若阿絮不哄两句就不走了。
这才飞出几里路，内力深厚如他们二人，怕是连气都不带喘的，不过是老温又想闹些小脾气罢了。
他非要蹲着不走，周子舒也拿他无法。明明就是他要救的人，也是他不愿受人一拜，自己这才出手阻拦了一把，却被这不着调的混账讹上。
跟老温说理是说不通的，非得顺毛捋才行，周子舒站到他身前，微弯下膝盖。
温客行那变脸的功夫可比贼老天还厉害稍许，此刻早将委屈的神色敛起，露出得逞的笑容，往他家阿絮背上一窜，牢牢挂住。
“猴精！”周子舒颠了颠背上家伙的重量，眼眶却悄悄热了。
照理说百年弹指一瞬，那短短的相识和诸多磨难，应当早被抛到犄角旮旯落灰，如何能一次又一次不声不响地冒出来，磋磨人心，莫不是非叫他反反复复忆苦思甜？
往事历历在目，就好像垂落到自己肩侧的那几缕碎发，白得晃眼。
温客行这鳖孙欠了自己多少债，到头来却成了大爷，打不得骂不得，得好生供着。
娘了个腿，周子舒心中只憋出这么一句。他那时候丢人现眼的流了多少马尿，搂着那具冰疙瘩一般的“尸体”，表足了衷心，将一辈子的酸词都倒了个精光。
自己着实算不到人是疼晕过去了，只顾着心乱如麻，若非还能感受到微弱的呼吸，他就要抽出白衣抹脖子相随了。
武库里缺医少药，外头被积雪死死封住，周子舒守着一个不声不响不会动弹的废人，除了发抖和不断地呼喊他的名字，竟再找不到什么合用的法子。他尝试过将六合内力过给温客行，而后被他嘴角不断渗出的血吓得收回了手。
“你若敢死......你若敢死......”周子舒说不下去了，哽咽着继续搓揉他毫无温度的双手。
你若敢死，我定不去陪你，任你在奈何桥畔枯等。
里面不知天日，周子舒更不知道自己陪着老温过去了多久，他是被那声惊天巨响唤回过神的。隐隐约约听到北渊的声音和成岭那傻小子的呼喊。
“师父！温叔！”成岭满头的白雪，仓惶地冲了进来，见到他们，随即双膝一软，趴跪了下去。
北渊带了许多人来，可周子舒死活不让任何人碰温客行，非得自己抱着背着。
没了意识软趴趴地伏在自己背上，周子舒每一步都踏得万分小心，唯恐将这冤家摔了，那得多疼啊。
经脉寸断，那得多疼啊。
他醒不过来，叶白衣只丢下一句“早晚”就拍屁股回了长明山，徒留周子舒守着，没有尽头的守着。
北渊帮着成岭他们在雪山边重建了四季山庄，此处也是终年极寒，但好歹能住人，也算圆了弟子们想要伺候周子舒二人的心愿。
庄中热闹，周子舒觉得老温一定会喜欢这种热闹，又跟着成岭捣鼓起了种树种花，在冰雪里非要弄出一年四季。
“老温，桃李都开花了，你怎么还不醒？”
周子舒问过无数次，不厌其烦，日日重复，只不过前半句总在换。
“老温，成岭带了个俊俏的姑娘回来......”
“老温，傻小子都当爹了，非要让我给那孩子取个名字，我还真挑花了眼，不如你帮着合计合计？”
“老温，她叫念湘。”
也许是九泉之下的阿湘被他们念烦了，也或许是老温总挑着小曹的毛病惹了阿湘不快，她将人赶了回来。
“阿絮......”分明连半点声音都没传出来，可周子舒就像背后长眼一般回了头。
又是一个万物生发的春天，他把光等回来了。
六合心法的重塑奇效从温客行醒来的那刻开始显现，耳边俱是几个傻小子的哭嚎，身上还彻心彻骨得疼，他恨不得让阿絮再将自己拍晕过去，也好过受此煎熬。
周子舒帮不上忙，他想以身相替，却有心无力，只能不断哄着温客行。
受刑还有间断呢，可经脉重塑的疼是缠绵的，源源不绝，本来就没二两肉，几天功夫就消耗成了皮包骨，整个人时时都想水里捞上来的一样新鲜。
“阿絮别忙了。”嘴唇都被咬烂了，边说边抽着气，“反正也擦不干。”
汗珠子不断往外冒，阿絮给他擦了那么久，胳膊都该酸了。
大概再没有哪个七天如此难熬，将两人都逼成了脸色青白的鬼魅，吓得念湘嚎啕大哭。
“念湘乖，咱们吃糖，别让你太师傅知道。”温客行还没力气走路倒先学会了偷藏东西，还拿来哄骗小丫头，逗得念湘将亲爹都抛到了脑后。
若不是小姑娘半夜牙疼，温客行的这点破事还败露不了。
“阿絮，我的好阿絮。”温客行接连讨饶，见周子舒依旧板着脸不理自己，故意假哭，干嚎了几声。
“周相公，小可知错了。”
知错而不改，虽死尤未悔。
周子舒心中的气恼哪止偷糖吃这点小事，他就是晾着老温，教他长点记性。
但他还是失算了。
情深不寿，虽死未悔，说的难道就只有温客行吗？
嘴贱的家伙半晌没吭声，周子舒察觉到不对时，他家的讨债鬼已经独自跌到了地上，星星点点的红梅印得满床都是，连爬一下的力气都不剩，还仰着头冲自己笑，咧开嘴露出糊了血的一排牙齿。
周子舒哪还舍得骂他，只急着把人丢回床榻，又从柜子里翻出干净的被褥替换，急吼吼让成岭去熬药，弄得好一场兵荒马乱。
“阿絮，好阿絮！”
到后来一听温客行这样喊他，周子舒就觉得头大如斗。
内力已经开始慢慢蓄满，只不过老温还是倒霉，当年自己重塑经脉没吃的苦头好像全攒到了他身上，连叶前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反正死不了就行。长明山剑仙已然形容枯槁，眼中却愈发明亮。
送走了叶前辈，老温总算能在四季山庄里撒丫子捣乱了。他抱着念湘在后山折腾兔子野猪，半夜所在周子舒怀里嚷嚷着浑身酸疼。
大家都把老温当孩子宠，有念湘一份，也有他的一份。他嘴里抱怨着弟子们没大没小，却又兴冲冲卷了袖子下厨。
他偶尔还会病一场，搞得念湘都将他当个易碎的琉璃盏，倒是比自己像人的多，周子舒坐在他身边玩着他的白头发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，直到老温先耐不住睡去。
挺好的，有一些美中不足，但至少东流逝水，暮去朝来，最记挂牵绊的人能陪自己看着叶落纷纷，窗间过马。
“阿絮，阿絮？”温客行戳了戳周子舒的脸，“你可别走神将我摔下去。”
笑话，便是闭着眼睛走路，都不可能将背上的混蛋摔下地。“别闹！”周子舒拍了下他的腿根，让那家伙消停一些。自己不过是想了些过去的事，他就急急要将自己的思绪扯回来，怎么到了老温这里，自己难不成就成了玉雕的人像，以磕就碎？
“阿絮，到前面咱就买匹马吧。”温公子良心发现，觉得总奴役自家周相公有些不妥。
“只买一匹？”周子舒多嘴问了句。
“自然！”温客行像是很惊讶的样子，“咱们都窝在山上那么些年了，积蓄不多。阿絮啊，你可真不会当家。”
听他鬼扯，念湘走前特意给老温送来了几口木箱，里面塞满了金豆和东珠，分明是老温给出去的嫁妆，又添了些送了回来。
“阿絮，我想喝糖水。”脑袋搭在自己颈边吹着气。
周子舒都懒得再去说他，由他胡闹，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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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章烁烁，周温约会，又名小心牙疼
